记者王恒志

  在六朝古都南京,提到“随园”,很多人第一时间会想到有“东方最美校园”之称的南京师范大学随园校区。也有老南京会告诉你有随园大厦、随园小区,还有人会为你科普,“随家仓”这个地名中的“随”就是随园。

  然而,如今并没有一个独立的“随园”存在。那座曾是清代江南三大园林之一的江南名园,早已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。

  但人们又都记得“随园”。不仅仅是地名,某种意义上,南京人的概念里,南师大随园校区里的民国建筑群是随园“余脉”,而袁枚与他的《随园食单》《随园诗话》等作品,更让随园成为一种文化象征,以另一种形式“活着”。

  如今,喜欢Citywalk的年轻人钟爱探索城市。阳春三月,草木萌发,从南师大随园校区大门南行,至宁海路与广州路相交的三岔路口,会遇见一片叫袁枚广场的绿地。广场C位正是袁枚的雕像,这位大才子背着右手,左手持卷,仿佛正穿越时空,信步于自己亲手打造的随园之中,也仿佛要向我们讲述随园的前世今生。

  “放鹤去寻三岛客,任人来看四时花”

  随园虽已不存,但毕竟去今不远,文字留存甚多,确切地址记载得非常清楚。

  清人周宝偀撰写的《金陵览胜诗考》说:“随园,在小仓山,袁简斋太史罢江宁县令后栖此。”清代《同治上江两县志》也有记录:“小仓山,在上元清江门内,有随园(旧为隋织造园),袁简斋(枚)先生侨寓处也。”

  南京市2012年出版的《南京地名大全》更是给出了大致范围:“随园,古宅园(废)。位于广州路中段两侧至百步坡一带。东起干河沿、青岛路,西至随家仓、乌龙潭,而以小仓山为中心。”前人记载,小仓山大概位于清凉山之东、五台山之北,但如今也已化为普通道路,盖满房屋了。以地势观之,大概就在如今的广州路与上海路相交处以北,随园大厦、随园小区都在这个区域。

  以私家园林的体量来说,这是一块非常大的区域。编撰于1933年的《金陵园墅志》记载,随园有小仓山房、云舍、书仓、金石藏、小眠斋、绿晓阁、柳谷、群玉山头、竹请客、因树为屋、双湖、柏亭等40多处景观。清末的顾云在《盋山志》中更盛赞随园是“天下所称名园者也”。

  一座园林的兴盛,离不开园主人的悉心打理。随园自造园之始,几经易手,直至到了袁枚手里才声名鹊起,并因为这位大才子,有了更长久的“生命”。

  随园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末,到了清代,江宁织造隋赫德在此重整私家花园,名为“隋园”。袁枚在《随园记》里写道,隋赫德“构堂皇,缭垣牖,树之荻千章、桂千畦。都人游者,翕然盛一时”。

  但当袁枚到江宁也就是如今的南京做官时,区区20多年光阴,隋园已是一片破败景象,“禽鸟厌之,不肯妪伏,百卉芜谢,春风不能花”。

  或许是曾在诗文传说中领略过隋园的胜景,或许是心里有个造园梦,又或许只是因为那一刻文人的兴衰胜败之感,总之,将至而立之年的袁枚用三百金买下了这个“废园”,为自己的余生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。

  袁枚造园子,讲究一个亲力亲为。这并不是说他会真的去当泥瓦匠或种植工,但他是园子的总设计师,一草一木、一水一石、一亭一台,都出自他的谋划。对此他在《随园后记》里写得清楚:“夫物虽佳,不手致者不爱也;味虽美,不亲尝者不甘也。”

  而袁枚造园的精髓,就在一个“随”字。

  “随其高,为置江楼;随其下,为置溪亭;随其夹涧,为之桥;随其湍流,为之舟;随其地之隆中而欹侧也,为缀峰岫;随其蓊郁而旷也,为设宧窔。或扶而起之,或挤而止之,皆随其丰杀繁瘠,就势取景,而莫之夭阏者,故仍名曰随园,同其音,易其义。”

  从取园主人姓为名,到取《易经·随卦·彖传》“随之时义大矣哉”之意,一个“SUI”字的变化,显示出袁枚对随园的骄傲和自得,他说自己宁可不当官,也要住在这个园子里,“园之奇,可以见矣”。

  更难能可贵的是,袁枚将“随”的意义发挥到了最大。耗费巨资、精心修建的随园,居然成了当年南京人的大公园。

  袁枚在《随园诗话》中写道:“随园四面无墙,以山势高低,难加砖石故也。每至春秋佳日,士女如云,主人亦听其往来,全无遮拦。惟绿净轩环房二十三间,非相识者,不能蘧到。因摘晚唐人诗句作对联云:‘放鹤去寻三岛客,任人来看四时花’。”

  袁枚的后人袁祖志记载说,随园一年四季游人不断,“既来白下,必到随园”,最盛时年游人量达十万,门槛年年被踏破,每年都要更换一两次。

  这不就是当年的5A级景区嘛!

  “随园主人”

  有了随园的袁枚,就此开始了自己随心所欲的生活追求。

  很快,他辞官了。理由在《随园记》里写得明明白白:“使吾官于此,则月一至焉;使吾居于此,则日日至焉。二者不可得兼,舍官而取园者也。”

  从此以后,袁枚彻底成了“随园主人”,在这里园居近50载,广收弟子,诗酒宾客,成为一代佳话。

  袁枚爱随园到什么程度呢?他甚至要为自己的园子“拉郎配”,以至于拉出了“红学”里的一桩公案: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原型到底是不是随园故址?随园故址到底是不是大观园原型,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。某种意义上,大观园可能更是曹雪芹少年记忆中江南园林的“集大成者”,或许随园故址曾有所贡献,或许并没有。

  但无论如何,袁枚用自己的方式,为随园延续了更长久的“生命”:《随园诗话》《随园随笔》……他的作品,堪称“随园系列”。一本《随园食单》,被誉为中国第一部饮食文化百科全书。为了这本小册子,袁枚不仅君子“近庖厨”,每当吃到别家美食,还会派自家厨师去学师,40年时间,渐成系统与理论,为我们留下了当年“舌尖上的江南”。

  2015年,南京市评选出24部“南京传世名著”,《随园食单》与《后汉书》《世说新语》《文心雕龙》《昭明文选》《本草纲目》《桃花扇》《红楼梦》等并列其中。

  民以食为天,人们对美食的关注从未停歇,于是《随园食单》还以另一种方式“活”了起来。南京图书馆两位“80后”馆员,以南图所藏《随园食单》清乾隆五十七年小仓山房刻本为依据,打造出百姓版《随园食单》,他们录制的视频在网上很快火了起来。如今,有不少美食爱好者、厨师、文化研究者尝试复刻《随园食单》中的菜谱,不时就有出圈之作。

  涅槃与“重生”

  身为一代名士,袁枚自然清楚兴衰胜败皆有定时。这大概也是他在随园藏书40万卷,却又能将藏书或献国家、或赠友人,散去十之六七的缘故。对心爱的随园,他也看得通透:自己故去之后,能保30年就满足了。

  1798年,将满82岁的袁枚故于他钟爱的随园,并葬于园内。

  兰亭已矣,梓泽丘墟。袁枚可能设想过随园没落的无数种可能,但大概没想到最终会毁于战火。太平天国与清军鏖战于南京多年,包括随园在内的诸多园林都付之一炬,消失在历史的尘烟之中。

  1918年,袁枚故去整整两个甲子后,两位著名建筑师来到随园故地,为金陵女子大学建造新校区,随园就此开始了一段新的历史。

  这两位建筑师都大有来头,美国建筑师墨菲是北京大学燕园的设计者,所以后来还有“北燕南随”的说法,中国建筑师吕彦直则是中山陵的总设计师。两位大师中西合璧,强强联手,让金陵女子大学民国建筑群既保留中国传统宫殿格局,又呈现美国近代校园空间格局。

  整个建筑群同样充分利用自然地形,以宽阔的大草坪为中心,按照东西向的轴线布置,布局工整,平面对称。楼宇造型均为中国传统宫殿式建筑风格,而建筑材料和结构则采用了西方的钢筋混凝土结构,建筑物之间以中国古典式外廊连接,中西方建筑风格在这里达到了有机统一。

  1923年新校区落成,金陵女子大学搬迁至此。或许是巧合,或许是有意为之,在随园故地兴建女子大学,倒又与袁枚有了几分传承。当年他在随园广收弟子,其中就包括不少女子。在封建礼法严苛的清代,能打破世俗偏见,为女子施公开教育,袁枚也算引风气之先。

  金陵女子大学同样是时代新声。作为中国长江流域第一所女子大学,金女大培养了千名毕业生,被誉为“999朵玫瑰”,成为当时社会各领域的女性精英代表。而金女大校长吴贻芳还是中国第一位女性大学校长,任职20多年间,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女子高等教育思想及“厚生”人文精神。

  从金陵女子大学到南京师范大学,随园校区的建筑几经扩建,但主体风格极为难得地保持了统一。1954年,又一位建筑大家加入进来,梁思成应时任南京师范学院院长、著名教育家陈鹤琴之邀,按原校园建筑风格,参与设计建造了南北对称的三层仿古大屋顶教学楼——南大楼(数理馆)、北大楼(文史地馆)和中大楼。

  历史上,金陵女子大学民国建筑群共经历三段建设时期,恰逢20世纪初期“中国固有式建筑”、新中国成立初期“民族形式”和20世纪80年代“传统建筑形式”三次复古思潮,建筑师虽有更替,但整体风格一致协调、古朴统一,不仅赢得“东方最美校园”之美誉,同时也具有很高的社会历史价值、文化艺术价值和学术研究价值。

  这座“东方最美校园”还曾成为南京城至暗时刻的一盏希望之灯。1937年12月13日日军攻占南京,并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南京大屠杀。当时留守学校的魏特琳女士,在沦陷前夕先后四次拒绝美国大使馆的撤离要求,并将金女大校园作为难民所,收容了上万名妇女儿童。她留下的50多万字的《魏特琳日记》,成为揭露南京大屠杀真相的第一手原始资料。

  新中国成立以后,金陵女子大学(其时已更名为金陵女子文理学院)与金陵大学合并,后其主体又并入南京大学。1952年,金女大旧址成为南京师范学院校址,也就是如今的南京师范大学随园校区。

  如今的随园,依然四季有景,春有花、夏有阴、秋有果、冬有青。整个随园校区的绿化率一直很高,最巅峰时曾达到77%,绿化木本种类达180余种,6000多株。走进南师大随园校区会发现,校内有众多古树名木,与规则布局的古典建筑交相辉映,构成了随园独特的校园景观。

  阳春三月,正是姹紫嫣红时节,作为南师大花期预报员的随园草木社团又忙了起来:最具标志性的玉兰花开了、华夏馆南侧有一株硕大的垂丝海棠、一号门进来有一片毛樱桃……师生们或寻迹而来,或偶遇打卡,一张张美图令人艳羡。

  时光荏苒,岁月如梭,长眠于百步坡的袁枚地下有知,也当欣慰自己心心念念的园子有此“新生”。

  (李敏对本文有重要贡献)